壁上观

京江晚报 第010版:综合 2025年08月06日

  沈书妍 受访者提供

  

  

  

  沈书妍

  历史是脆弱的,因为她被写在纸上,画在墙上;历史又是坚强的,因为总有历史真实的那群守护者——甘肃敦煌艺术馆。

  

  一

  我站在命运的关隘口。身后,游人如织;身前,窟画如幕。

  小小的身影立于沧桑壁前,清澈纯稚的瞳眸里,映着一线光。

  一线不自然的明亮的光,透过洞窟上方的天窗,淡淡地映着。恍然间,朦胧里,飞天仙女,背弹琵琶;素手把芙蓉,虚步蹑太清,霓裳曳广带,飘拂升飞行。佛号,磬钹声,诵经声,木鱼声,旌旗飘荡声,民众笑语声;还有石窟外山风声,马蹄声,渺渺的砂砾在空中铮然,细细的河流蜿蜒而下,浸湿了声声驼铃。

  年幼的抉择,人生的轨迹,皆系于这渺渺一线之上;历史与新生,在此交汇。

  

  二

  我站在历史的关隘口。身后,沙坟如潮;身前,寒峰如浪。

  我的名字,叫做王圆箓。

  残阳如血,连绵起伏的黄沙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,潮起潮落却又寂静无声。我看到了我自己,在沙浪上拉着长长的影子:小个子,小人物;土生的农民,目光呆滞,畏畏缩缩,就连那黄冠羽衣,也是为了谋生而戴。

  1900年5月28日,八国联军的铁骑踏进中华的热土;也正是这一天,机缘巧合,我亲手打开了一扇轰动世界的门户:不尽的滚烫的血泪,将为这满壁经卷而洒;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,将躬身于这个洞窟下,耗尽毕生。

  可那时,我不明白。

  一代代的佛像,带着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,在这里深刻又通俗地端庄着,微笑着,牺牲着,静默着。我不明白无数赳赳武将,权谋强人,曾对他们低下了头;我只觉得,在他们温柔的笑影里,囫囵半生的我,却突然变得像个不知事的孩子。

  一线不自然的明亮的光,透过洞窟上方的天窗,淡淡地映着;恍然间,朦胧里, 壁画上的人群,壁画前的雕塑,似乎栩栩如生地融为了一体。我忽然感到身旁有人掠过,当年来参加巡礼的民众,簇拥着身穿袈裟的僧侣,画工,忙碌的雕塑家……我身不由己,踉踉跄跄,被人潮所挟,被声浪所融,被一种千年不灭的信仰所化。

  我徒步五十几里,二拜知县,皆得飘然四字:就地封存。我怎甘心?又挑两箱经卷,拍着老瘦的毛驴上了路,赴酒泉。风餐露宿,单枪匹马。夜夜朔风黄沙,我不敢阖眼,恐惧着狼吃匪抢;许是那漫天神佛佑我,平安行至廷栋大人庭下,我情难自抑,涕泪俱下,头磕得山响。

  大人对着那经卷端详了半晌,却只是微微一笑——“不如我写的字好!”

  没有木箱,只用席子捆扎;沿途的高官锦衾伸手进去便可抓一大把,择优盗取。

  我摘下破破烂烂的道士帽,凝望佛塑言笑晏晏的面容,苦笑。

  三清只需泥土身,佛祖却用黄金镀啊。

  退回洞中,一守,便是十年。

  一花一树,一风一露;一意一物,一朝一暮。

  直到——

  “小道士,成吗?”

  烛影摇红,那个叫蒋孝琬的,压低了声音;而他身后不远处,一个碧眼虬髯的洋人正拂手凝香,口中念念有词。

  我回视他们,阒寂无声;沧桑浑浊的老眼里,映着一线光。

  那是风烛残年的法显回望故土,翳目泫然的泪光;那是历经千险的玄奘趺坐雁塔,霜襟渍露的烛光;可那也是炮声隆隆中纷飞的火光,兵丁与难民的洪流中,谁也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明天会插上哪家的军旗,梵呗声声难掩饥儿哀哭,泥菩萨又怎堪渡洋人刀斧!

  国家的命运,民族的命运,皆系于这渺渺一线之上;是与非,黑与白,在此倒转。

  九千多个经卷,五百多幅绘画,打包装箱就用了整整七天。最后打成二十九个大木箱,原先带的骆驼马匹不够用,又雇来五辆大车,每辆都拴上三匹马来拉。据文献记载,斯坦因本打算用四十块马蹄银换回那些文物;没想到蒋孝琬谈判的结果是,只要四块。是年,除了那让清政府沦为洋人朝廷的《辛丑条约》外,又多了一场中英外交谈判辉煌的胜利。

  半世执着,半梦求索,半诉因果。

  我凝视他们远去滚滚的风尘,天边一线凄艳的红霞,那是一个古老民族的伤口,在流血。

  “鹊踏枝,叵耐灵鹊多谩语。几度飞来活捉取。谁知锁我金笼下,欲他征人早归来——”

  腾身却放我向,青云里。

  

  三

  我站在文化的关隘口。身后,铭刻陈殇;身前,春潮万丈。

  挺拔的身影立于沧桑壁前,沉静无波的瞳眸里,映着一线光。

  尘去光见,线续魂回;一笔成佛国,十指渡苍生。

  一线,勾勒出飞天斑驳的裙袂;

  一线,交织过去与未来,历史与新生;

  一线啊,是那么微渺羸弱;可她又是如此百折不回,生生不息,一直绵延了五千年的漫漫弦歌。

  你来到我的身边,望着那断壁残垣,扼腕兴嗟。

  我却回转身来,微微一笑——莫恨佛头空,如来本无相啊。

  它在你迎向外敌利刃的手掌,在你薪火相承的笔尖;它早已随着巍巍鸣沙山,皎皎月牙泉,一线、一线地编织成这片热土上纵横交错的文化经络;它呀,从来不在你跪拜的蒲团上。

  你又问我的名字?

  哦……不不不;我,即是万千千千。

  一荣一枯,一梦一故;一破一悟,一立一渡。

  一线不自然的明亮的光,透过洞窟上方的天窗,将你我二人的影,映于斑驳壁上;恍然间,朦胧里,如千佛化现,涅槃重生。